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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
如果天塌下來會怎樣呢？
生活在戮庭郡的人們從來沒有擔心過這一點，同時，在戮庭郡的方言裡，故鄉更是被稱為「眼睛」。戮庭郡坐落在弗朗蒂亞王國的最北部，作為整個版圖長得像一條冰凍帶魚的王國——最北邊那點針尖大小的領地，它確實就像一隻混濁而停滯的眼睛。

就算是冬天從北方山麓湧來一場暴風雪，眨眼的工夫，就已經擦著森林瘦骨嶙峋的脊背灌進了隔壁國的城門。如果天真的瞬間坍塌了下來，先砸碎的應該也是別人的頭顱。

至於弗朗蒂亞，已經很少有人記得這個全稱，或者是沒有幾個人還願意不辭辛勞地念出這個名字了。

因為在諸騎士王國那裡，弗朗蒂亞有個更響亮的綽號，叫「墓地」。
不知哪一國哪一任帝王心血來潮開始的戰爭蔓延到整個騎士國度，持續了那麼久。

在戰場上廝殺的騎兵部隊、守衛城郭的哨兵、政府豢養的親衛隊、有錢人雇傭的護衛、每天只會衝著女孩子耍帥而一事無成的自由騎士小子，還有那些從出生就註定了一生的婚喪嫁娶病禍困苦，都和榮耀諸世的騎士史書沒什麼關係的平民們，唯有等到合上眼的一剎那，才最終得到解脫。

據說人在順風順水的時候，都非常自以為是，個個都是一副相信自己、掌握命運的嘴臉；反而只有到了困苦難挨的時候，他們才會紛紛放低姿態，拜在各路神仙腳下——弗朗蒂亞最有權勢的神仙，就是弗朗蒂亞教會。

弗朗蒂亞教會最大的教堂，位於平坦的南部，像一枚八爪鉚釘，震懾著四鄰八通方圓幾百公里內的原野，甚至鄰國。

弗朗蒂亞的現任教皇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年，嬌生慣養的那種。他和他的神職官員們，享受著無盡的雍容華貴，堅定地踐行著他們的權力，日程排得非常滿，每天早晚禱告布施，日常活動是大肆獵殺那些熱愛妖術，並且熱愛和他們唱反調的巫師，時不時地，還要派兵去教育各種不知好歹的小股新生勢力。

十幾年前，各大郡地之間曾經為了爭奪弗朗蒂亞打過一仗，雇傭騎兵殺人如麻，黑巫術橫行，弗朗蒂亞一度成為了騎士國度版圖上最大的禁區。最後，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，還是被弗朗蒂亞教會終結。

據說教皇的執行官用神的福祉感化了一切，他審判了引發軍亂的長官，收編了他們的軍隊，處死了罪大惡極的巫師——當然，在這些之前，執行官收買過來的巫師軍隊幾乎將這片死寂夷為平地。

於是，弗朗蒂亞看上去是那麼地安詳，這條山水裂隙一樣原始的土地，甚至尚未形成一個國家，沒有強勢的帝王演繹的暴政，更沒有力不從心的政府的垂死掙扎——哦，除了那個看上去特別正義的教會，那個為神傳達福音和旨意，一邊利用巫術卻又剿殺巫師，順便漸漸把自己包裝成神的教會——這些是流傳在巫師之間的手抄本上的黑段子。

不過，人們似乎已經忘記對著它貧弱不堪的模樣怨天尤人。
大概是在無數靈魂長眠的鼾聲裡，已經沒有更多留給詛咒和咆哮來施展威力的空間了吧。

弗朗蒂亞不值錢的東西遍布山野，從鹽鹼覆蓋、寸草不生的荒地，到勉為其難抽出幾個穀穗的耕田；從民宅區成片的破磚爛瓦的棚戶，到北邊戮庭郡大墳場墓碑底下躺在薄棺材板上的屍體。

戮庭郡的姑娘們個個都想嫁到弗朗蒂亞中部的赫斯緹郡上去，因為那邊的房子是用實實在在的松木和石頭砌成的，閣樓的窗戶一年有三個月可以見到溫暖的陽光。

街市上有現做現賣焦糖麵包和鹹奶茶的攤子，偶爾還有鄰國黑心的旅行商人帶來昂貴的首飾、成衣和露出腳踝的金色高跟皮鞋——那是只有在赫斯緹賭場裡向顧客兜售籌碼的酒女才敢穿的招搖款式，她們像貴族女士那樣勒著窄小的束腰，拎起綴滿絹花和蝴蝶結的蓬蓬裙，把紙牌和骰子丟到商人和士兵的面前，蹺著二郎腿坐在高腳椅上悠閒地晃動著鞋尖，販賣著浮誇而輕佻的青春——但這卻是所有妙齡少女們夢寐以求的該死的摯愛。

就算買不起，拿在手裡多摩挲幾遍，臉上都能冒出心滿意足的幸福紅暈。
而弗朗蒂亞最值錢的東西——

「當然是錢。」
亞徒洛枕著自己的胳膊，望著璀璨的星空自言自語道。屋頂上巨大的窟窿，比富商別墅樓頂的觀景天窗闊氣多了，漆黑的夜空中大小星座一應俱全，光芒無遮無攔地傾瀉而下，在亞徒洛的鼻梁上熠熠生輝。

對亞徒洛來說，除了教會命令平民去圍觀絞死巫師的日子，故鄉的春天實在太美好了。

他在戮庭郡住的這棟小屋，實在難以禁受季節輪換的種種考驗，冬季的風雪和雨季的暴雨都很令他困擾：

亞徒洛最好的家當，就是那床陪伴他左右的皮毛褥子，零下十幾度的時候怕點起的柴火燎壞那些長毛；酷暑降臨的時候，又要防備那些黴菌和蟲子；哪怕是秋天，那個溫和乾燥的收穫的季節，對他來說都非常糟糕——燒秸稈的煙灰會一股腦從房子的接縫和破洞灌進來，四處沾染。

唯有現在，這個剛剛從刻骨的嚴寒中緩過神來的珍貴時刻，即便推開門依然是簡陋低級的街道和粗俗愚蠢的鄰居，亞徒洛也能稍稍放鬆心情，在柔軟的皮毛裡躺平身體，一邊勸說自己忘記手上隱隱作痛的凍瘡，一邊癡癡地望著漫天星斗，眼中流淌著細碎的光華。

說實話，他比弗朗蒂亞冷清空曠的夜空俊美得多。雖然在旁人眼裡，閒散潦倒的他，並沒比那塊幅員遼闊的墓地生機勃勃到哪裡去。